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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 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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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6 18:18: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棋师---第六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欧洲地区)征文参赛作品


                                                 棋 师

                                                                                   薛涵第(德国)


                                                                                          (一)

我最得意的是棋。
于我裨益最大的,乃是我的棋师。
我有五位棋师。
第一位是我妈,我的启蒙老师。
小的时候没事干,用我妈的话说,教我学棋本来是出了个馊主意的,想借此让我别到处乱跑。没想到,还真激发了我对棋道的兴趣。
早已记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下棋的了,但一开始的启蒙老师是我妈无疑。
她教会我棋子的走法,用她那三脚猫的棋艺来和我过招。终于在一两个月后,我以一招挂角马把她将死。我妈说,自个儿呆着去吧,不陪你玩儿了。
   我下得大为兴奋,怎肯罢休。于是拉了我爸来厮杀,惨败。不服,次日又来,又惨败。我就开始缠着我妈让我去学下棋。我妈也烦,就到青年宫给我报了个班。

                                                                                                 (二)

第二位是戴老师。
去青年宫拜师是一个夏日的下午。那天中午,我半躺在我姥姥家阴面的一间房里,摆弄着我姥爷的一副木质棋子。我妈跟我说,这个老师姓戴。我认识这个字,知道这个字是个姓,可却是第一次见到姓戴的人。这个姓戴的人,就是我的恩师。
青年宫里面是个挺大的院子,院子中央是一米多深的一个小池塘,延伸到西边。北边是行政区,西边是围棋大厅,南边有几间棋室。这几间棋室中,中国象棋室靠西一些,国际象棋室靠东一些。
初见戴老师那天,他在围棋大厅里稳稳坐着,旁边围了一群小屁孩。他六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眼角和额上有不少皱纹;身穿一件白衬衫,袖子撸到小臂的一半左右;头上戴一顶蓝色纱帽,帽上的孔和蚊帐上的差不多大小;手里执着一柄折扇,扇上绘有一幅山水。我跟着我妈进去,很没有礼貌地问道:你就是戴老师啊。戴老师笑笑,点点头。戴老师对面坐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屁孩,正把一枚棋子放在嘴里吃。桌上摆着一局棋,我上前一看,知道两人正在拆解残局“海底捞月”。
这“海底捞月”最简单的形式,全盘只有五枚棋子。红棋是车,炮,帅三子,黑棋是车,将两子。盖红炮需隔一子方可吃对方棋子,这盘残局的要领是把红炮运到黑棋老将之后,逼走黑车,再运红车将军取胜。这一步红炮打车,构思奇巧,形状恰似海底捞月,是入门时必学到的。
这一局,我早已拆解了不知多少次,不禁见猎心喜。又见戴老师对面那小屁孩迟迟拾掇不下,我很是不耐,就把小屁孩撵走,砰地一声坐到戴老师对面,准备破这一局。
不料戴老师先把黑车离开,当我千辛万苦地把炮移到黑将屁股后头的时候,人家的车早就退回去等着了。我不知是计,也跟着退车,于是我的炮就被黑将吃掉了。我平车将军,叫道:“欧!我赢啦!”
戴老师把刚才退回去的车垫上,问我:“你咋赢啦?”这一下我可就摸不着头脑了,呆呆地瞪着棋局。戴老师把手中的折扇合拢,往我头上一敲:“什么海底捞月,海底捞虾米还差不多!”
我大为羞惭,从此跟着戴老师潜心学艺。
入门来最先认识的是大师兄王坚强。大师兄那会已经在我市著名的棋牌特长类学校三十一中读高中,走起棋来攻杀凌厉,说话却有些沙哑低沉。有时戴老师上完课,会安排我们向大师兄请教。
我对和大师兄的第一盘对局仍然记忆犹新。我平中炮,大师兄也平那一侧的中炮;我跳马,大师兄也跳那一侧的马;我出车,大师兄也出那一侧的车,意图和我换掉一子。
按理说大师兄这步出车不合棋理,自损先手,我只要与他交换,就可以稳稳占到便宜。无奈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走法,居然把车白送给他吃。只走了四步,我就认输了。我虽然很是不服,但大师兄叫我认识到山外有山。
戴老师教些布局。我以此与街边的老头切磋,已经胜多败少。可他于我残局功力的提升,才是大有帮助之处。从最简单的海底捞月开始,马擒单士,马对单象,马对双士,炮士对双士,双炮对双士,挂角马,卧槽马,铁门栓,大刀剜心,种种基本杀法,是戴老师教会我的,使我受用不尽。
有时戴老师会摆一些棋局留作作业让我们解:“谁能赢了,我就奖励他一包好吃的!”这些棋局对当时的我来说都很难,十局中能解得两三局,已经高兴无比。
戴老师不在时,大师兄会来授课。经常见到许多小屁孩的家长与大师兄对弈,被大师兄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偶有顽抗者,更是被杀得片甲不留。那时我很怕大师兄的棋。
此后切磋,十局中也不见得能赢下来一局。有一盘棋,我多吃掉大师兄一个子,作为防卫力量的士、象却被毁了个干净。大师兄招招紧逼,占尽优势,最后我只剩下四个子,大师兄还是阵容严整,我只得投降。
那一阵子,我梦中都在和大师兄下棋,往往是大师兄走一步,我就要思考半天,还不忘顺着棋子盯紧了大师兄手指上的一丛黑毛。
我更喜欢和小师兄们下棋。有个叫张雷的小师兄,爱读三国,快输的时候爱向师傅求助。有时他实在太臭,师傅也帮不上忙,所以输了爱哭。
偏偏有一次,我大占优势之下戴老师来替补,我心中怕得要命,白白断送了一盘棋。那是唯一一次戴老师声色俱厉地训斥我,说我怕对手,说我输不起。
那次之后,我的棋品长进了不少,渐渐地,也偶尔能和大师兄他们下盘和棋了。戴老师总是温言鼓励。
大约一两年时光过去,我到了小学三年级左右,功课虽然不紧,补习班却渐渐多了。
那一日与戴老师分手,我妈也在旁边,我们师徒俩还是下棋。下过几局,戴老师示意我不忙摆棋,他先抽根烟。我妈这时和戴老师说起我参加英语比赛的事,还叫我给戴老师表演了一段英语。戴老师大是开心,说我进步很快,又说我大师兄不长进,前几日与一个小师弟喂招时不慎被将死。
那支烟抽罢,我们下了最后一盘棋。只记得我好像是先手,到后来我剩双车一炮,戴老师则余双车一马。我炮镇当头,大举猛攻,戴老师被我吃掉一只象,棋子龟缩不出,最后不得已而签城下之盟。戴老师高兴地看着我,笑得极是欢畅。
这些年再没见到过戴老师,不知他怎么样了。他原先住在大北门,不知他现在住在哪里。他原先总是一脸的微笑,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是那样慈祥。他原先风趣热情,但愿他现在依然如故。

                                                                                               (三)

第三位是裴老师。
裴老师是长海中学的数学老师,收我为徒的时候,他五十五岁上下,胡须已有些斑白,脸上皱纹也深。他住在中学的后院,在自家对面的小平房里建了一间棋室。我初见他是一个夏天的下午,他那屋子采光不好,阴森森的,有股子怪怪的味道,后来才知道,他刚有了个两个多月大的小孙子。
收我入门前,裴老师要评定我的棋力,命我先与师兄刘红会对弈一局。这位师兄白白胖胖,两只小眼眯着,用白白胖胖的手抓起棋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极是温文有礼。
下到中局,我就发觉师兄布局虽有章法,但实战经验却远逊于我,而且中局功力也不深厚,我便已有必胜的把握。最后虽然师兄反抗得很激烈,但还是难挽败局。
我望望师兄,又望望裴老师,虽不说话,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得色。裴老师瞪了师兄一眼,然后复盘,一一指出我们何处该当如何,听他一番讲评,才知道我的漏洞较师兄更大。从此开始,我养成了复盘的习惯,也正是从此开始,我把象棋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
那一天虽然拜师,却没正式授课。第二次见裴老师是在一周后的一个黄昏。裴老师身上穿一件略微发黄的背心,一条深色短裤,手摇一柄大蒲扇,正在和他的朋友下围棋。我不懂围棋,不过看两人的表情瞧得出裴老师占了上风,裴老师似乎未察觉到我的到来,向另一位观战者说道:“围棋是从无到有,象棋是从有到无,都是一门艺术啊。”
我便算正式入了师门,这一学又是两三年。裴老师棋友很多,总见到他们聚在那间棋室之中对弈。有时是象棋,有时是围棋,有时是国际象棋。与这些棋类,裴老师都有较深的造诣。他的棋友,有些是他的同事,有些是他的朋友,都非泛泛之辈,有时也会和我们捉对厮杀。
记得每隔一段时间,裴老师就会把徒弟们集中起来,叫我们比赛棋艺。印象深的师兄弟除了那位心宽体胖的刘红会之外,还有比我低一年级,精灵古怪,经常被他爹修理,下棋喜欢耍赖的李杨;生活俭朴,做事认真,行棋稳健,喜欢走五六炮的陈楷玉;书写糟糕,笑容憨厚,走棋不专心的26岁师兄郑永东。此外还有五六个人,要么是不常来的,要么是我不常见到的。除了陈楷玉的棋略逊于我之外,其他人都和我差得很远。
裴老师精于布局理论的研究,传授给我们各种开局。他还喜欢研究排局,就是人为摆出来让人破解而实战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他极擅此道,是全国有数的高手,有“排局大师”的雅号。
裴老师毫不藏私,闲暇时会传授我们一些解排局的技巧。有时候会亲自指点,偶尔与我们下一两局。我那时已常常能和裴老师下成和棋。
若说师从戴老师时更多的是实战,在裴老师这里更多的则是理论,是各种套路的拆解。几位师傅中,裴老师的功夫我学得最不到家,而且直到现在,开局功力仍是平平,辜负了裴老师的教导。
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不去裴老师那里了,一别六年。
直到我上大学前三四天,无意中路过裴老师家的院子。我早就听说那里被拆掉了,这时路过,就想要看看那间棋室的旧址,看看我曾经多次来过的地方,于是信步走了进去。谁知棋室虽然被拆掉,裴老师的房子还在。
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进阴暗的楼道里,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裴老师慢吞吞走了出来。他认出了我。我听得裴老师似乎在拉二胡。幼时他父亲命他拉风箱,他就一边拉,一边心中打着节拍。裴老师的二胡拉得动听,于此有莫大关系。
聊起来才知道,裴老师早已不再教棋,五年前也退休不再教书。这片老房子马上要拆,他也要搬迁了。裴老师与我讲论哲学问题,侃侃而谈,对毛主席的著作推崇有加:“哲学在于指导生活,矛盾本身就是生活。”末了,我们对饮一杯竹叶青酒。一口下肚,一股暖气就从心中升腾起来。裴老师谆谆嘱我:“做人要德才兼备。”
这次我们对弈三局,我两次先手,三战皆胜。裴老师披起衣服,送我出门。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

                                                                                               (四)

有一天我与裴老师一位姓廖的同事下棋时,催紧进攻,将廖打败。廖起身告辞,裴老师送他出去。棋室角落里突然站起一条魁梧壮汉,坐到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开始摆棋,摆好之后对我说道:“咱俩来一局。”说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只是把脸凑过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因抽烟而变黄的牙齿。我闻到一股臭气,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五十多岁的黑胖汉子,就是我第四位恩师牟老师了。
牟老师的棋艺比那姓廖的高出许多,一上来便令我缚手缚脚,我越应越焦躁,脑门不住流汗。最后我撑得顽强,牟老师却多吃掉我三只小兵,我情知对方比我高出太多,就此认负,看着旁边的裴老师。
裴老师很高兴,说我下得不容易,让我再向这牟老师讨教。我欣然从命。第二局我竭尽全力,也只谋得和棋。此后越败越多,越败越惨,牟老师却胜得越是巧妙。裴老师在一旁笑道:“牟特大之名,当之无愧!爱兵如子,名不虚传!”
牟老师当然不是特级大师,但他圈中好友既如此称呼,足见他棋艺高深。裴老师说到“爱兵如子”时,我心中一凛,默默回想, 那几局似乎都被吃掉许多兵,而对方的兵却根本没碰着。
我坐在一旁,细细端详牟老师。此时正是炎夏,他却穿一件和他年纪颇不相称的黄色卡通长袖,外面还套一件无比肮脏的格子褂。他腰间以一根绳子缚住,腿上却是深色的布裤,若只看他坐在椅子上的下半身,倒显得干净整洁,说不出的好看。
他脚上是一双破了不少洞,极其廉价,被称为“懒汉鞋”的黑色布鞋,里面飘出阵阵恶臭。我并不以为意,以后反倒着意向牟老师请教。
牟老师本是街上、网吧里的闲人,乐得奉陪。一天我爸来裴老师处接我,碰巧与牟老师同行,就请牟老师定期给我“指点指点”。牟老师更是高兴,便约定每周到我家来。
从此和牟老师更加熟了,只是牟老师再三叮嘱,叫我不可泄漏和他学棋的事,并说:“老裴要生气”,我便从命,不向裴老师提起此事。

我渐渐知道,牟老师从小嗜棋,是国有贵宝建材厂的退休工人,厂的象棋比赛,牟老师蝉联十余届冠军。有时到省里参赛,也是战绩不俗,在路津棋手里,名声响亮。
他提早内退,每天游荡在街上找人下棋;晚间外面的棋摊收了,他就晃悠进网吧包夜,那时已有联众网,网上高手也是不少,他就泡在上面,第二天,那网上就多了一个网名,“连赢三十五盘”。
牟老师退休金不多,囊中羞涩,在所难免,他偏偏又酷爱下棋,搞得师母和他离了婚。牟老师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沉溺棋中不能自拔。他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可省下来的钱,都被他毫不心疼地拿去网吧下了棋。他过得看似快活潇洒,实则艰难之极。可他这人天性散漫,不拘小节,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乐在其中。知道了他的故事,我对他的邋遢,倒不在意了。因此每次牟老师来到,我们总是善加款待。
和牟老师学到最多的是实战技法,他不像裴老师一样精研理论,却仍旧走得出那些妙招纷呈的棋步。论起功力,牟老师比之裴老师,又高明得多了。每次牟老师到来,只是与我对弈,在实战中讲解此处如何扩先取势,彼处怎样防守反击。
由于双方水平相差并不太大,所以就很难吃掉对方关键子力,不免要从细节上下功夫,这时吃掉对方的兵就成了制胜的方法。
牟老师稍加点拨,试演变化,看得我心悦诚服,激动不已。牟老师善于谋兵,精于保兵,更神于用兵,爱兵如子之言,并非虚语。他中残局功力更是深厚,往往能走出令我意想不到的妙招,看似平淡的局面,也总能打开突破口。
一个夏夜,和牟老师下了有二十多盘棋,牟老师起身告辞,我下楼去送。那时已经夜里十点左右,闷热的天气却始终没有透出一丝凉风。楼下的街上,围着一个棋摊。牟老师便即技痒,要我上前挑战。
那棋摊上的人,我大半都认识。围观的一众闲人,不少是刚吃完烧烤准备回家的,只有老李和眼镜两个人比较高明。见到正好下完一盘棋,我便坐到了眼镜对面,上来就先声夺人,轻取一局。
牟老师在眼镜身后背着手一站,连连点头,很是得意。不料第二局我没能成功,叫眼镜顶成和棋,我不禁大为懊恼。
第三盘上,眼镜不肯再让我先走,自己执先,我开局就出现失误,而后每况愈下,看着眼镜大兵压境,却是一筹莫展。
这时牟老师在眼镜背后指点道:“用车吃掉他的当头炮!”我心里登时一宽,把眼镜的炮砍掉,解了危难。
此后牟老师又指点妙招,连消带打,借着攻势,吃掉眼镜所有的兵,最后由于没有进攻力量,眼镜只得与我握手言和。
老李是向来骄傲惯了的,便出声向牟老师挑战。牟老师竟不愿与老李放对,只叫我来应付。
老李更是恼怒,一再出言相激,牟老师便不推让,坐了下来。牟老师让老李长先。老李善于快棋,走起来把棋子敲得啪啪作响,牟老师也落子飞快,两人这么以快打快,旁观者都是连连叫好。
第一局上老李布局失误,被牟老师轻轻松松吃掉一只马,走了几步,自己也没了信心,只好说:“让给你这第一盘。”
第二局老李就不敢怠慢,使出了自己的看家功夫,稳稳放上一只当头炮,进攻得很是凶猛。牟老师不动声色,把老李攻来的棋子像围棋一样围了起来,聚而歼之。老李虽占得先手,但丢了棋子,牟老师又守得严密,老李竟然无计可施,等牟老师反攻过来,又输掉一局。
第三局老李就开始防守,龟缩不出,意图打一场阵地战。牟老师进攻起来,更是妙手迭出,棋到中盘时又抽丝剥茧,吃掉老李三只兵,然后牵制住老李的防守力量,把自己的小卒一只只拱了过去,冲得老李的阵型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此后老李更是一败涂地,惊惧中带着恼火,连下六局,屡战屡败。牟老师站起身来,踩着懒汉鞋,飘飘然而去。
有一天和牟老师说起下让子棋一事。裴老师从小习棋,中学时已能让同学双马而大获全胜。有时与高手对弈,也多占上风。裴老师善于下让子棋,也是出了名的。
牟老师则不然,他只让先不让子,我却知道让到三先以上,已相当于让了一子还多。让双马的着法,我在棋谱上见过,本意是想让牟老师讲些技巧,谁知牟老师不爱占人便宜,也不给人占便宜,只求公平对局,我并未得授。他不骄不躁,平日里不拘小节,棋枰上却是一丝不苟。虽说如此,他也偶尔教我一些冷门布局,我练得熟了,也能攻人一个出其不意。
牟老师不爱喝汤,不爱喝酒,不爱喝甜饮料,只喝些茶,而最喜欢的是自来水。牟老师来我家,总要取一只海碗,接满了自来水,咕嘟嘟地灌下去,这才舔舔嘴唇,开始下棋。
他饭量极大,能吃两大海碗的面,吃米饭时也用海碗,双筷翻飞,不一会便风卷残云,扫荡一空。
吃罢了饭,就用油乎乎的海碗满满地接一大碗自来水,饱饱地喝一碗,再拍拍微微隆起的肚皮,拉着我继续下棋。
他每次与我下完棋总是晚上,我住在民主桥西边,他在民主桥东,他也不坐车,就这么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最后一次见到牟老师也是在裴老师的棋室之中。那天他穿了一身笔挺的保安制服,脚蹬一双皮靴,再戴起那大沿帽,挺胸凸肚,形貌威武。身上的烟气臭气,一扫而空,可那下棋时的豪迈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那天会与牟老师分别。六年之后的我见到裴老师,听他说起,牟老师也是多年没来了。
世间有棋痴如牟老师者,也算难得。他可一日无钱,不可一日无棋;可一日不食,不可一日无棋;可一日受冻,不可一日无棋;可缊袍敝衣,不可一日无棋。
他搏杀犀利如刀,防守不动如山;他入局巧妙迅速,己方亦不留破绽;或单车冲阵而凯旋,或一兵渡河而横行;不格于势,不困于形;顿挫有致,爱兵如子,真是名家风裴。
牟老师虽沦落俗世,可也称得上是一位异人,他的境界我望尘莫及。我常自思忖,三十年后,虽仍有如此这般圆熟老辣的棋风,仍有如此这般爱兵如子的棋手,可如此这般的棋痴,却未必再有了。

(五)

我的第五位棋师是我交过手的人中棋艺最高超的。

我自从初中之后,就不再学棋,与以前几位师傅的联系也断了。不过我仍是一如既往地每年参加省里的象棋赛。我的棋友有两三成就是比赛认识的。小学以来,省里各种各样的比赛我也参加过十多次,每次都是冠军,这其中只有一次胜得极其艰难,那是与尹志栓的一战。
这尹志栓也是自幼酷爱下棋,罕逢敌手,那次我执先手对他,就不容他有所喘息,使出牟老师传授的功夫来,压制住他,吃掉他的兵,最后慢慢磨死了他。
为了中考的时候能够加10分体育特长分,我初中继续参加省赛,不料又碰到了这位尹志栓。当时我刚拿下一名硬手,准备与他争夺冠军。
我走出赛场,坐在树荫下,闭着眼一边听歌一边思索对抗尹志栓的办法。后来想到他毕竟是我手下败将,何足道哉,只怕一出手就拿下了。
我有幸先走,意图把握住这先手,再慢慢扩大,岂知那一盘棋更是举步维艰,他棋力居然大有长进,我求胜不成,贪功冒进,反而输掉了这局。
那是我首次落败,心情极为糟糕。第二年的比赛上,我就加倍留意起来,事先准备了一夜,准备以起马局来稳扎稳打,徐图进取。谁知到中局之后我就有些控制不住局势,搏杀起来,又是尹志栓技高一筹。我输了这局,大为沮丧。我虽然仍是拿到了这10分,但心里终究郁郁不乐。
那时我得知,尹志栓就读于三十一中,也就是先前我在戴老师门下时大师兄的母校。我和三十一中的象棋特长生都交过手,其余人不堪一击,唯有这尹志栓可以算得上第一高手,他的棋比起当年如同灵猫戏鼠,把一堆小屁孩的家长杀得屁滚尿流的大师兄,也已高出许多。高中时为了提高棋艺,我拜到了周老师门下。
以前我是见过周老师两次的。第一次在我还跟随裴老师学弈时,北青省女子大师邓文波来路津市陈家地举办车轮战,我上前挑战,侥幸胜出。
那时周老师也在场掠阵,见到我后,蒙他青眼有加,让我一先,时间上我用十分钟,他只五分钟,指导了一局快棋。那局棋他仅用两分钟,我仅剩两分钟,我拼斗残局功力落败,倒并不十分狼狈。他温和地一笑,意示嘉许。
第二次则是我中考过后。那时我去新桥参加了一次全省个人赛,参赛者总共一百余人,我只排到五十多名。这次比赛第三名的,就是这位周老师。
新桥的省赛不久,我就到周老师府上拜师。周老师那时正在讲棋,只点点头,示意我坐下。那天讲的是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讲完一盘棋,照样和新师兄弟们切磋。下完几局棋,我不免对这些新师兄弟存了轻视之心。日后相处得多了,才发现同门中高手着实不少。
有个胖胖的黄延鸣,看起来憨厚,拿下他还很费功夫;有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吴兴,与他对弈十六局,仅仅八胜一平;有个姓岳的大学生,防守得很顽强;有个姓焦的六年级小孩,慢棋功夫一流,先手可逼和周老师;有个姓高的小胖墩,攻守皆强,我仅仅和他较量过两局,虽然侥幸获胜,但我深知下得多了,免不了胜少败多;就连他的女儿,并未专门学棋,棋力虽不及我,却沉静安稳,大有乃父之风。那天我所以暗自狂妄,不过是因为这些高手不在而已。
周老师比起我以前几位师傅来,虽然年轻了许多,只有四十多岁,可也老练许多。周老师讲棋,不拘一格,名家对局中的精妙之招,他信手拈来,有时摆出一盘大师的对局,有时干脆就是他自己的某一对局。
周老师是国家高级裁判员,专业一级棋士。他是路津樊下庄人,供职于路津食品局,年轻时常去参赛,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识渊博,与全国不少好手交过手,更是曾经打到过全国个人赛乙组亚军的位置。
按理说周老师的水平并不在那些公认的大师之下,可是这规矩说来麻烦得很,必须在省赛获得冠军,或全国个人赛乙组夺冠,才可晋级成为大师。
周老师一生爱棋,谁知总是事与愿违,他一次次与“象棋大师”的称号失之交臂。与我们讲论棋坛轶事时,周老师总不忘加上一句:“他快棋厉害,慢棋却未必比我强。”、“我和他还吃过一顿饭。”、“我和他切磋过两局,一胜一和。”、“他飞象局厉害,不过我守和了。”说完这句话,或是狠狠吸一口烟,或是长长叹一口气,言语中颇有些悲壮。
在周老师门下时,我已经无法全力用功,因为学习越发紧张;饶是如此,每周到周老师处一次,也使我受益匪浅。我的过宫炮布局,就是这时候周老师指点练成的,用以执先手,稳扎稳打,伺机攻敌破绽,若是下一局快棋,常常能以此和周老师下成和局。在周老师午觉刚醒时与之对垒,还可获胜。这虽是不容他过多思考,叫他十成的功力降到七八成的结果,可同样有我熟悉布局的原因。
上高一时我以此法迎战尹志栓,本来大占优势,可到了后来却连出软着,只好委委屈屈地打成平手。周老师帮我复盘,一一指出错漏之处,对我这一路棋,又指点了极为关键的几处。他说我的棋像小刀子,劣势下总能抓住对手的错漏,凶狠地反击;又劝我一定注意不要在优势时大意,任何时候都须审视全局。我听了暗自赞叹,不住点头称是。
周老师世面见得多了,性子也越发地淡泊。他虽无缘大师之位,却亦是不图名利。开屏县一位大学生听得周老师的名头,前来请教,他就客客气气地指点了那大学生几局,极其诚恳地提出意见。我们的学费,他仅是象征性地收取一些,有不少单位请他代表前去参赛,他也都拒绝了。
他并不爱钱,虽不像牟老师一样爱棋成痴,下棋起来却是心无旁骛。他绝不允许别人亵渎棋道,认为下棋就是下棋,绝不能掺杂了别的东西。
不知哪位好事者发明出来一种“一统棋”,即一方不作改变,另一方双车马炮共计六子中只留一子,而此子兼具车、马、炮三种走法;又有“五虎棋”,即一方不变,另一方则取去双车马炮等六子,只余五只小兵,却每次可以走两步。
周老师看到一则大师们下“五虎棋”的棋谱,大为震怒,当着我们将那些大师一个个狠狠骂了一顿,说他们不务正业。周老师是谦谦君子,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生气。
周老师爱在一局终了时和我们聊上几句。他善于下慢棋,考虑问题总是周周到到,曾经还无比严肃地对我们说:“裁判不好当。”
我们都知道周老师也是裁判,有人猜到或许是因为去当什么少年赛的裁判,受了小孩儿的气:“肯定是他们不好好下棋。”
周老师把烟灰弹到菊花茶的空罐子里面,点点头:“这倒不是他们不好,是我不好,我爱下慢棋,我参加全国赛的时候,裁判们收不了工,老吃不成饭,就是我害的。”
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下得慢的棋手我就特别喜欢,我可以陪他们一块考虑。不过捣乱的小孩我也不是没见过……”
周老师又抽一口烟,接着说下去,“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和裁判作对。我参加过那么多场的比赛,从来没见过顶撞裁判的人有好果子吃的。不光是下棋,生活上也是,虚心谨慎些没坏处,不按规则来就要遭殃。做事情得先把自己管好……”
周老师在路津棋界大大有名,是公认的顶尖高手,名头比起牟老师来,又响亮不少。棋坛的掌故,他也熟悉。
他认识戴老师:“机床厂的老戴,爱喝个酒。”
也认识牟老师:“这个人么,可是有名得很。”
和周老师学了两年多的棋,第一年我可在优势下与尹志栓战成平手,经周老师不住点拨,第二、三年赢他便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在我看来,他虽精擅散手棋,比起我的师兄弟来,却又逊了一筹。这三年中我虽平时很少下棋,但棋艺却提高不少,这大半便是周老师的功劳。
周老师其人,虽然其貌不扬,一身衣衫却干干净净,待人也彬彬有礼。他说话心平气和,时而幽默风趣,常能听到不少耐人寻味之言。
他棋品更是极高,落子前思索得周到,落子时动作轻快,落子后仍是稳坐如山,面带笑容。他当裁判时公公道道,即使棋手中有不少是他弟子,也绝不徇私。平日里讲棋,剖析得当,出招精妙,推演清晰,大家都佩服不已。
我的手机里现在还有周老师的号码,和他也不过刚刚分别。近日听说那姓高的小胖子在省赛中大出风头,摘得桂冠,我不禁替他高兴,也替周老师高兴。下次回路津,还是要再请周老师指点的。

(六)
我这五位恩师之中,我的母亲不精棋道,自不必提;其余四位,都各有不凡艺业。戴老师待我无比慈祥,奠定了我的残局基础;裴老师对布局理论一道深有心得,我布局方面掌握的虽不多,却仍要感谢他的教导,此外他还激发了我对排局的兴趣,并引领我略作研究;牟老师算得是落魄江湖之人,却最是豪迈,我和他至少下过几百局棋,这大大提升了我中局的功力;周老师棋艺最高,人也温和,常能指点窍要,使我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
有师如父,为我指点迷津,令我大感幸运;而再难聆听师傅教诲,不禁思之黯然。
师傅们的棋品也如他们的人品,金石般熠熠生辉。多年以后,在人生的棋场上,我蓦然回首,这光芒应仍在为我指路。

注释:(文中提到的有关地名和老师名字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

薛涵第,20岁,山西太原人,2012年来德国霍恩海姆大学攻读企业经济学。少时喜欢象棋,曾获得山西省等级赛冠军,取得棋协大师称号。2014年10月首次参加德国象棋个人赛,即获得快棋赛冠军和汉马杯冠军。本次在汉堡举行的第六届韩信杯上担任裁判员,并参加了第六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本文即是参赛作品,愿借此文祝愿韩信杯首次海外办赛圆满成功。

(本文来源:薜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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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7 17:25:44 | 只看该作者
    文章不错,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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