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海惊鸿:念奴娇.探问
(三)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
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宋.朱敦儒 不知不觉之间,节气到了夏至,滢泷的衣服有些嫌厚,她从仙源县带来的衣裳虽然绝大多数是男装,但仙源县的服饰毕竟与京城大有差异,正值妙龄的女子总有点爱美的心思,这天上午,滢泷由吴昱叔叔陪同去店铺选购了几件应季的男装,回到住处后便沐浴穿戴起来,焕然一新地来到博艺楼象戏斋。
时值午后,艳阳当头,滢泷面红微汗,乌丝黛眉青莹闪亮,簇新的兰袍衬得她俊逸安闲。她从平素常观弈的侧座转到正座,这是攘战的暗示,博艺楼象戏斋中熟人都知晓。
来接战书者是个素面黑衣的中年人,绰号“登山虎”,其棋艺好杀,从布阵即抢攻,在博艺楼象戏斋里属于二流接近一流水准。
滢泷与“登山虎”的弈斗从头到尾都是针锋相对,在仙源县的茶肆里练就了混战功夫的滢泷很高兴能够如此痛快地在博艺楼象戏斋里开始自己的第一局战斗,她平心静气地思索着。这时一个声音倏忽响起:“诸位棋友,久违!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人啊?”
这个声音清亮而欢快,还有着几分戏谑。滢泷抬头望去,见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正注视着自己。
“在下仙源县沈涵”。滢泷抱拳回应,同时纳闷,在博艺楼内从未见过此人啊。
那青年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兄弟对我陌生是么?愚兄姓欧阳名彦,因闭门读书之故,两个月没来了!”
滢泷点头,很快收摄心神,专注于棋局中去了,她巧妙运筹,利用双车马破掉对方士象,再连弃双车,以马炮形成绝杀:
滢泷执红棋,“登山虎”执黑棋。
1. 车九平六 马2进4
2. 车五平六 将4进1
3. 马六退八 将4退1 红胜。 滢泷行棋之回旋机警,攻杀利落,令围观者频频点头。头局战败,“登山虎”自然不服,两人又下了两局,滢泷再以一胜一和结束战斗。
“棋开得胜”,在博艺楼象戏斋里是一件需要记载的重大“棋事”,当然记载的前提是:新手搏击名手并获得了胜利。
名不见经传的“沈涵”战胜了博艺楼中的骁将“登山虎”,使得众人对这个不起眼的“少年”注意起来,在楼主吕安手中,有一本记载着各种技艺强手名字和重大竞艺事件的名簿,这既是为掌握棋客往来动态、向客人宣说轶事趣闻,更是为了向皇家递交未来“棋待诏”的底细,当今皇上多才多艺,书画、音乐、舞伎、鞠蹴、象戏……都是皇上所钟爱,“棋待诏”每三年选一次,吕安的博艺楼也就成为皇家御临的名楼,圣上钦点的博艺场所了。到这里来的棋客都要交付茶资,楼中设有饭厅,随时为需要用餐的棋客做出可口的饭菜,价格适中、滋味可口,因此营利一直很好。吕安为人精细,做事有分寸,善于察言观色,在每日里争强好胜的一班棋客中,吕安能够化解纠纷、平息烦乱,更兼提携后辈、标榜优胜,生意红火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人心扶持更是内因。
在博艺楼象戏斋的名册上,排在前列的高手有陶九公、黄石璞、欧阳彦、卢云逸等人,除太学生欧阳彦年纪较轻外,另外三人都年过不惑,圣上近来喜爱年青的棋客,吕安也就留心到这里,滢泷首战得胜,下面将要逐渐与各个高手对弈,当然这要在双方默许的情况下开战,而在条件成熟时,楼主也会出面促成两人间的弈斗……
博艺楼的高手欧阳彦是个贵客,且不说他诗书世家的根底,母亲为贵族名嫒,只说他十七岁既登身太子学苑,获得伴太子读书的殊荣,十九岁就中了功名,弱冠之年既成为食国家俸禄的进士。欧阳彦博学多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晓,尤其是酷爱象戏,在博艺楼中厮杀不过一年光景,已经成为个中楚翘,占住了第四名高手席位。欧阳彦个性潇洒,不痴于某一技艺,而是有着探索创新气质,凡事达到一定境界既放下心劲,另辟蹊径去矣,因此棋技虽然已经达到一流,却无意争夺第一宝座,只是从心入趣,在名利上效仿野鹤闲云。近两个月来,他求学于名师,醉心于书法,暂时没有涉足博艺楼,然而已然在此树立过凛凛威风的棋客,楼主吕安早已登记造册,恭候多时了。
吕安迎请欧阳彦进入供饮食、小憩之用的饭厅,吩咐手下奉上时新果点、一壶清荼后,专门向欧阳彦介绍了近期博艺楼的动态,尤其是新手沈涵的表现,言语之中透露着要促成两人交战的意味。
欧阳彦饶有兴趣地听吕安讲过之后,悠然笑道:“沈涵还要过几个关口才行的,比如凤爪星、林五味、贾梓云三人,个个有着刁钻鬼怪的招式,功夫拼不过陶九公,可是充当拦路虎最为恰当,楼主臆测一下,沈涵可否战而胜之?”
吕安点头称是,不无感慨地说:“这个博艺楼真的是藏龙卧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哪里会扶摇直上呢!”
然而事实往往不是那么符合人的主观臆测。“沈涵”在三天之中,连续攘战,相继战胜了被称为“凤爪星”的蒋凤、绰号“林五味”的林牧成、残棋功夫深厚的贾梓云。滢泷获胜,固然有她专注象戏多年所积淀的功力,不可或缺的是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猛劲,也是她心中洋溢着对象戏的热爱激情的完美倾泻。现在能坐在滢泷面前与之对弈的只有卢云逸、欧阳彦、黄石璞、陶九公等一流高手,卢云逸因远涉外隅不在京城,欧阳彦自然要先行出战。
两个俊美青年的较量引动了博艺楼诸多看客。那一日,博艺楼门厅里的月季花凑趣似的,悄悄的开放,且将清香漫进了战场,在花香和众人的眼光中,滢泷和欧阳彦的战斗开始了。
做为“沈涵”出现在博艺楼的沈滢泷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姑娘家身份,她投入到战斗中的时候,或黛眉微锁,面颊泛红,或以拳支颌,目光如剑,不管棋势优劣,她并不表现出欣悦或是忧愁,总是一派凝重、淡定、深深蕴含着思索的神情。
欧阳彦面对着“沈涵”这样的对手,颇感惊讶,一是惊讶于对手专注于象戏的程度、可以用“神游其中,物我两忘”来形容,二是惊讶于对手年纪尚小,本该在书房读书,为日后博取功名付出努力,却终日沉浸在这各种人物聚集的博艺楼中,唯独对象戏情有独钟,三是惊讶于对手虽然比自己要小好几岁,却表现出超出自身年龄的沉稳与笃定,不经深思熟虑而找到最好的方法,绝不轻易动棋子。
二人的第一局棋,形成车马对车士象全三个卒的残局,在缠斗中欧阳彦误算一着,被滢泷乘势攻打城楼,蚕食了欧阳彦的士相后获胜。
滢泷执红棋,欧阳彦执黑棋。
本来看似要和棋的局面有了出人意料的结果,观弈者不禁暗暗称奇,前几天败于滢泷手下的“凤爪星”蒋凤和“五味子”林牧成也在观弈,二人近来多被博艺楼中的熟客取笑,说他俩枉负了博艺楼“拦路虎”的名誉,竟然败在小小少年手下!今天看到名手欧阳彦首局认负,两人好像把憋了几天的恶气缓缓的吐了出来,两眼神闪烁着向那些嘲弄他俩的熟客挑衅:意思就是:我们输了如何?欧阳彦不也输了?不服气的话你们上去就知道厉害喽!
观弈者以更大的热情和期待关注欧阳彦和滢泷的交战。第二局,滢泷有乘胜追击的用意,布局破去对方一相,更显得前景看好,但她犯了急于求成的错误,孤军深入,被欧阳彦以马炮兵攻击之、调整好阵形后,困禁住滢泷的孤车,步步深入获胜……次局欧阳彦获得了胜利。
第三局棋,不知是由于步步谨慎,还是惺惺相惜,二人战成了平局。
与欧阳彦平分秋色的“沈涵”,自然而然登上了博艺楼的“强手榜”,开始迎接和面对各个新老棋客的挑战,她的棋艺,也从此开始得到了各式各样的磨练!
初秋,滢泷战胜了黄石璞。
深秋,滢泷败于陶九公。
这期间博艺楼中有不少棋客对“沈涵”表现出敬佩和爱意,邀约饮宴的、邀约赴诗会的、甚至于邀约去青楼寻欢的…… 不用说,身为女儿家的滢泷只有婉言谢绝的份儿,更何况吴昱叔叔早就叮嘱过:“京城之中,鱼龙混杂,看似和善之人,往往会诱你入陷阱或不义之地,一定要小心谨慎,做事三思而后行”!滢泷也看出,博艺楼中尽管不乏行商的富户和挂有闲职的官差,但此类人等也是为解无聊而来博艺楼凑热闹,还有一些市井之徒,在谋得生计后来此解闷,他们谋生计的手段多少有些品行不端,这一点从言谈举止和棋风棋品上可见端倪。在这里,唯独欧阳彦是滢泷没有看出的短处的人,欧阳彦很少来博艺楼,但来则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他言谈之间从不伤人,举止有度,虽然也与其他棋客一起饮酒畅谈,却从未看到他与别人争执,他喜欢游戏于技艺,却不喜欢陷入到近于白热化的人类之间的打斗,相反,妙语解颐,调停纠纷却是欧阳彦的拿手好戏,在博艺楼中出现什么难解的人际纠纷,人们无法劝阻之时,就会感叹:要是欧阳彦在这里就好了!
正值青春年华的滢泷,渐渐的对欧阳彦有种奇怪的感觉,偶而会觉得两人之间很亲切,即便是对坐叙谈,说些平常的象戏事情,滢泷的心中也是喜滋滋的,欧阳彦对这个小自己四岁的“兄弟”十分喜爱,不仅帮助滢泷推掉了一些不怀好意的邀约,还会在一些品行不端者因嫉妒滢泷年少艺高而出言挑衅时挺身而出,为不知所措的滢泷解围,而他每次解围之后,不是挑衅者的气焰消失、垂头丧气,而是众人皆笑,一派和气的景象!对欧阳彦,滢泷怀着敬重和感激,如果没有欧阳彦为她解围,她真的无法面对那些夹枪带剑的言语和居心叵测的算计。
滢泷没有受这些人的干扰和影响,仍然专心于象戏,凝神于一隅,钻研不息,主要是转年春天就有皇家为遴选棋待诏而进行的比赛,滢泷只是渴望在那名手云集的盛会上搏杀一番,她仅仅是为了自己那颗乐于在象戏中纵情驰骋的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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