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 郭凤刚(潍坊昌邑) 棋王不是名字,是昌南镇甚至整个昌南县几十万老百姓对于顺义的尊称。 顺义个子不高,身材略胖,肉乎乎的黑圆脸上长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睛,鼻挺口阔,声如洪钟,是个不折不扣的庄稼汉子。最显眼的是他鼻子左边长了一颗黑痣,有西瓜子那般大小,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大凡每个成功人士,总要遭遇一些和常人不同的特殊经历和挫折。顺义也不例外。他算不上成功人士,但由于自幼爱棋,名震乡里,在大家眼里也算是个人物了。因为下棋(常人说不务正业),从小没少挨他爹的打骂,但他一直没有放弃。他说,人最重要的是坚持对理想的追求和对爱好的永不放弃。我不骗不偷不抢,只是好棋,有什么不对?因此,顺义二十岁不到便在昌南这个偏僻落后的小镇子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若不是昌南县有个王县长也喜欢下棋,相信于顺义也不可能成为赫赫有名的棋王。那时他是村大队会计。刚到任不久的王县长是个棋迷,棋艺不错,不管是他的手下还是找他办事的人从来没人赢过他。听说昌南镇有个会下棋的于顺义,县长抽出时间,专程上门切磋。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一年之中难得一遇的好天气。大队部围满了二三十号人,个个屏气凝神,伸头探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甚至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王县长和顺义端坐两旁,像两个出征的将军,又像刚刚会晤的国家元首,端庄而严肃,隆重而威严。 两局下来,顺义一胜一平。 王县长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村支书是个明白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趁休息的空当赶紧把顺义拉出来, “你,你怎么能赢县长呢?” “县长,县长怎么了?县长也是人,也得吃饭拉屎睡觉吧?”顺义不管。在他眼里,大家都是人,并且都是下棋的人,哪有什么县长、省长?下棋下的是技艺,下的是水平,下的是境界,下的是涵养。 重新坐定,第三局开始。顺义完全没有顾虑,大刀阔斧,干净利落,那刀都不见血,不下几十步便给县长来了个“铁门栓”! “好棋,好棋!”王县长满头大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边掏手帕擦汗边站起来,那步子都有些踉跄。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县长,承让,承让。”顺义平静地谦虚一下。 没过三天,顺义的会计便被大队撤了,理由是思想不成熟,政治觉悟低。 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来的顺义心里有些憋屈,也有些懊恼,时常一个人穿粗布棉袄,戴狗皮帽子,卷一袋旱烟,斜歪在墙角上晒太阳。太阳暖暖的,也没风,晒在人身上异常舒服,可他却舒服不起来。 这期间,经常有人来逗他, “棋王,来,杀两盘。” “顺义,都说你胜了县长,我看,是吹的吧?” “有种杀两盘,别那个怂样,还棋王呢,我看就一熊蛋。哈哈——” 逗的久了,顺义也就慢慢习惯了,心境也开阔起来,毕竟生活还得继续,饭还得一口口吃,水还得一口口喝。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精彩的是过程,考验的是品质。 他终于放下包袱,重又坐在了棋盘前。 “你让我车马炮!” “那还怎么下?” “怎么不能下?谁让你是棋王呢?” “棋王也是人,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不是神仙。” “我不管,你要不让,我们都不和你下。” “那好——”顺义将卷好的旱烟塞在嘴里,点上,吐出一口滚烫的浓烟,“我‘将’不动,若动,算我输。” “好!” 从此,顺义下棋给自己定的规矩便变成了三点:将(帅)不动;不悔棋;观棋可语。 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顺义不这么认为,下棋本就是一交流的过程,学习的过程,不必拘于形式,完全可以畅所欲言,只是要会语、明语、懂语。切不可信手乱点,大呼小叫,更不要犯浑动怒,挥戈相向,而是要谦虚、谨慎、尊重、宽容。当然,正规比赛除外。 顺义爱棋,迷棋,恋棋,却不痴棋。婚后育有一女,后来又有一儿,比女儿小了十几岁,可谓老来得子,日子幸福美满。 姑娘静轩身材苗条,长得清秀俊俏,水灵鲜嫩得能掐出水来,而且又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还没到婚嫁年龄,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把家门槛都踩坏了。 “想娶我闺女啊,”已有半拉白发的顺义熟练地卷了一根旱烟,放在高挺的鼻子上嗅了嗅,不无得意地说,“下棋赢了我再说。” 这可是棋王啊,谁能下得过他?叫他棋王,倒不是说他从来不输,偶尔也会输个一局两局,像其他村的老李头、王妖怪,还有其他镇上的刘一手、陈独眼等象棋高手也曾赢过,只不过最后都是总比分败了而已。 一听这条件,多数人便知难而退,偶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也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上门讨教,结果都被杀得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我知道老村支书的儿子建军喜欢下棋,有事没事还经常去顺义家请教,小伙子特别谦虚,好学,有上进心。最重要的是,他更喜欢静轩,这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几乎天天做梦变成了自己的新娘子。雅轩对他好像也不讨厌。只是他性格腼腆,再加上顺义开出的条件,他更不敢张口了。 “你真喜欢雅轩?”我有些看不惯。这个比我还要大几岁的胆小鬼是我最好的哥们,被我堵在一个角落里。 “嗯。” “想让他当我嫂子,一辈子对人家好?” “想,做梦都想,只是——” “只是什么?胆小鬼,真想去就先提亲嘛,不就下棋吗?有什么大不了。” …… 那天,棋王出奇得高兴,还特意穿了一件只有过年才穿的灰色中山装,腰板笔挺,头发都提前染了,乌黑油亮。建军为了增加胜算,特意请了王妖怪、刘一手、陈独眼三个高手助阵,因为棋王有个规矩叫观棋可语。他可以等三个高手商量好了再走子。说到家,这是以三或者更多的人敌一。 两军相遇勇者胜。特别是建军,他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啊,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丝毫不敢懈怠,前几步滴水不漏。只是棋艺不济,三十步不到,便已明显处于下风。众人议论纷纷,三大高手更是眉头紧锁,相互商量着、研究着,一时陷于胶着状态。 就在这时,不知哪个浑头毛小子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棋,棋王,不好了,不好了。你儿子,掉,掉井里了!” 众人一听慌了神,异口同声地说:“在哪里,在哪里?还不赶紧救去?!” 顺义大眼一瞪,瞅瞅棋盘,瞅瞅建军,“倏”一下站起来。 “棋王,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这棋怎么办?谁输谁赢?”几个不知好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边起哄。 “我输了!”顺义咬着牙,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狠狠地吐出几个字,拨开人群箭一般冲了出去。没跑几步,突然脚一滑,身子一歪,一骨碌倒了下去…… 幸好抢救及时,棋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他已不再下棋,并且经常神智不清,语无伦次,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赢我是开玩笑的,赢是开玩笑的。”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棋王了,我只知道雅轩和建军结了婚并且有一个儿子,象棋下得很好,在市里比赛还得了奖。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当年那个孩子掉井的谎是我撒的。 我有愧。 |